日期:2022-4-26(原创文章,禁止转载)
一
雪借风势,在空中狂舞,强劲又霸道。
上气不接下气的老杨还不到退休年纪,可他与病榻结缘却整整三年了。下身瘫痪的老杨艰难地转过头来,右手颤抖着微微抬起,指头弯了弯,示意儿子过来。儿子小杨赶忙跑过来,蹲在他面前,把耳朵贴在他嘴边,可还是听不清他嘴里咕噜些什么。接着,老杨又慢慢伸出左手,去摩挲榻内侧一个个塑料袋,袋内是他这些年积累的材料,多数是在病榻上写就的。
为写这些材料,他弓背屈腰,身后倚上棉被,在残腿的左右置放两条短凳,凳上铺一块长方形木板,他就伏在木板上一笔一划地书写,时而凝眸,时而蹙眉,时而把写错的稿纸愤然地扔到榻下,每天废纸都能飞满一地,积多了他让儿子拿去卖钱,再把这钱补充到买新稿纸的钱中去。无论冬寒夏热,他都夜以继日,袖子的双肘磨破了,握笔的指头也结出了茧子,累了就倚在被子上打个盹,昏花的眼睛几近失明,双臀生满褥疮,房间里充满着腐臭的瘴气。可老杨靠着能动的双手和灵动的大脑,用了整整三年时光,完成了这十几袋沉甸甸的材料。
老杨用渴望的眼神紧紧盯着儿子的脸,几个能动的指头紧紧抓住儿子的手,喉咙里咕噜咕噜地响,嘴一张一合地动,稀疏又凌乱的胡须也随着颤。小杨知道认死理的父亲要把重担转交给自己,就两眼噙着泪花坚定地点了点头。父亲这才松开手,眼角的皱纹里渗出两滴寒泪,稀松的眼皮抽了抽,慢慢地闭合了,再也没有睁开。
雪下得更大了,风也更猛烈,窗外的电线震颤着,发出鬼哭狼嚎般的怪叫。
二
学习法律的小杨是政法大学的高材生,毕业后联合几个挚友合伙开了一家名为“济民”的律师事务所。几个年轻人都有秉持正义的激情,誓言要为弱势群体有尊严地活着寻求法律的保护,要为身边的违法乱纪者敲响丧钟,要为法治社会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他们勤勤恳恳、脚踏实地,事业很快有了起色,他们既慢慢实现着自己的愿景,每人每年又有不菲的收入。生活的富足没有让小杨忘记父亲那渴望的眼神,他告知朋友们自己下决心要完成父亲的遗愿。朋友们知道老杨的故事之后,群情激昂,誓言鼎力支持,因为他们知道老杨的愿望正好契合了他们要弘扬道义和法律的人生愿景。
得到朋友们的赞助,小杨的勇气和信心倍增。那天晚上回家,他顾不上和老婆孩子闲聊,顾不上辛苦一天后的疲惫,一头扎进书房,旋开台灯,小心翼翼地打开塑料袋,把一沓一沓的材料掏出,破破烂烂、大小不一的稿纸摆满了书房的角角落落。他依据材料所反映问题的性质不同,耐心地把它们分门别类,并标注好序号。直忙乎到深更半夜,才理出头绪,伸伸酸痛的腰背后竟感到饿得难受,才想到自己应该是忘了吃晚饭,好像老婆和儿子都喊过自己。去厨房打开保温锅,饭还热气腾腾呢,只是老婆孩子早已酣然入睡了。
为了弄清楚问题的来龙去脉,他每天晚上都要精细地阅读这些材料,并对不当的字词句逗号重新揣摩,仔细修改。有时还要根据具体内容的差异再进行类别调整。当然,每一次的调整他还要做好记录,每一次的阅读他都写有心得,对可质疑的地方更做好备注。这样的工作繁琐又乏味,可他在这座喧嚣的城市里每晚都守着孤灯一盏,一熬就是两三个小时,直到腰酸背痛、眼涩口燥时才停手。揉揉眼,抬头望望窗外的天,夜已经很深了,肚子饿得慌,去厨房打开保温锅,饭依然是热气腾腾的。不过,在越来越深入的阅读分析比较中,他愈加佩服故去的父亲,因为这些材料的内容丰厚而详实,文字慷慨又激昂,反映的问题重大且震撼,它们就是这座城市发展变革中的“一部丛书”,也是父亲耿直做人、严谨工作的真实写照。他从这千头万绪的问题中更体会到父亲当年面临的压力和痛楚是何其巨大,感受到一个不愿意同流合污的人能够洁身自好是多么艰难。于是,他也和父亲当年一样,倍感压力、痛楚和艰难,当然也倍增信念、力量和斗志。
三个月下来,小杨弄清楚了材料的脉络,并合理地进行了全新的归类,条理清楚,层次分明,让人能一目了然。
接着,小杨还要把资料输入电脑,打印成规范的格式。傍晚下班回来,正当人们徜徉在夕阳的余晖中、漫步在幽雅的小径旁时,他却钻进书房敲击起键盘。每天晚上妻子都忧怨地听着这烦人的敲击声,久久不能入睡,两道门也不能阻隔那铿锵的哒哒声。妻子苦口婆心地劝阻,他无动于衷。三个月下来,妻子沉默不语了,她终于适应了那哒哒声,只是人消瘦了一圈。
资料输入完毕,接着进行逐字逐句的校对,又耗了三个月。完成之后,键盘的敲击声戛然而止,妻子居然辗转反侧不能入睡了——缺少敲击声的伴奏她很不适应。
材料内容虽然很丰富,可身为律师的小杨认为有些关键部分的真实性可靠性需要得到更直接更充分的佐证。也许正是这样的佐证不充分,父亲生前投出去的材料才会被有些人歪曲为诬告,以致父亲落得“身败名裂”。身为律师的他当然明白,更为艰苦卓绝的取证工作还在后面。
他挤出所有的业余时间去走访一个个知情人,但得到的反馈多是支支吾吾的搪塞,也不乏严词拒绝,甚而有怒目而视的诅咒和威胁。他到有关单位查询相关信息,无一例外地被拒之门外,有几次还被保安当成滋事者,扭送到派出所。老婆神情凝重地去派出所领回小杨,回到家后她总止不住要痛哭一场,接着便会和小杨有一段长时间的冷战。小杨此时此刻才深深地感悟到父亲瘫痪前收集信息和证据的艰辛,才明白父亲肯定经历了无数不为人知的磨难,才慢慢理解母亲当年诅咒父亲并和他离婚的痛楚心情,不禁又钦佩起父亲在独行中的坚毅和刚强。可是,面对老婆的恼怒,他的解释显得苍白无力,他在犹豫中反反复复地问自己该不该停下来呢?
每当此时此刻,小杨总忆起父亲那渴望的眼神,于是又来了精神。
有次寻访归来,他遇到了强盗,身上的材料和钱物被洗劫一空,还被打得鼻青眼紫。失去钱物倒无所谓,没了材料才让他倍感痛惜,不过还好,材料的底稿在电脑里有保存!抚摸着肿胀的面颊,他竟破涕为笑。但他也不得不反思:这其中是否有蹊跷呢?是否该汲取教训而收手呢?
可小杨此时此刻又忆起父亲那渴望的眼神,不禁又来了精神。
在一个阴雨连绵的晚上,走在人行道上的他竟被窜过来的飞车撞倒,左腿骨折。他百日后才能下地走路,但腿脚再也不能伸直,走起路来一拐一瘸的,像留下后遗症的脑血栓患者。此时此刻,老婆成了他默默无语的拐杖。而那辆飞车挂的是假牌照,一直没有查实。他这才明白父亲当年突遭车祸的可疑,应该也和自己同出一辙,只是自己比父亲幸运没有瘫痪罢了。他心里越来越清楚他背后有很多双如利箭般的眼睛在盯着他,不禁悚然地问自己:值得吗?
可小杨此时此刻又忆起父亲那渴望的眼神,挥之不去,不禁又来了精神。
一个雪天的黄昏,路人稀疏。正在沉思中踱步的小杨莫名其妙地被几个陌生人狠狠地揍了一顿,暴风雨般的拳脚和棍棒致他右腿骨折,左眼视力几乎为零。他昏死了很久,冰凉的雪水刺激着他的面颊,他才慢慢地醒了过来。弯弯的月亮挂在灰蒙蒙的天上,照着他肿胀变形的脸,这脸已经没有了知觉和表情。虽然报警,但因线索缺乏,依然无果而终。半年后,小杨下地走路时,右腿也一拐一瘸了。此时此刻,闷声不语的老婆再次成了他的拐杖。双腿残疾的他不时会听见人们在背后的叽叽咕咕中不再称他“杨律师”,而代之“杨双拐”了。他在无可奈何的愤懑中又无数次地问自己:值得吗?
可他此时此刻又忆起父亲那渴望的眼神,自愧不已,不禁又来了精神。
那以后,骚扰和恫吓更司空见惯了。他从这些赤裸裸的威胁中倍感自己整理的材料无比珍贵,也更加理解父亲的眼神,更相信自己所作所为的价值。当然,他也压力山大,即使是在炎炎夏日,他的脊梁骨都抽着寒风,走出家门的他每时每刻都要环顾四周,留神每一个生疏的面孔,小心每一辆从身边驶过的飞车。他像被猎枪击伤的小鸟,扇动着滴血的翅膀,惶恐地往前飞,一片树叶落下,他都会惊慌不已,望着远处巍峨的高山,他认识到自己的孱弱和渺小,甚而觉得自己的双翅很快就会折断,坠入山涧的深渊里。他唉声叹气,摇头不止。
可他在唉声叹气时总又忆起父亲那渴望的眼神,如今那眼神中似乎又多了一些责备,这让他羞愧难当,不禁又抖擞了精神。
当夜空晴朗又澄澈的时候,他会拖着残腿到阳台上用那只视力好一点的眼睛遥望璀璨的星星眨眼睛,他相信其中一定有父亲的那双犀利又睿智的眼睛——给他明晰而深邃的遐想,给他无穷的智慧和力量,佑危机四伏的他能一次次地躲过浩劫,助困苦不堪的他能一回回地逃脱滚滚雾霭的吞噬。
他依然想方设法地去打探有关信息,渴望得到第一手确切的材料,补充到证据链中,他坚信这点点滴滴的攒集最终会凝聚成铮铮的力量。
有一天,很久不给他打电话的老婆来了电话,声嘶力竭地哭诉:孩子被绑架了。他手中的笔瞬间掉落。在警察的全力追踪下,孩子24小时之后被释放。可是绑架者是谁,又成了一个迷,精心布局的人总能一次次逃脱法律的追踪,更甭说法律的制裁。此后,每当想到孩子,小杨黑瘦的面颊上就会渗出豆大的汗珠,细高的个子也不寒而栗,下唇常常被上门牙一次次咬出鲜红的血印。他真想放弃了,面对孱弱的老婆,面对娇小的儿子,瘦骨伶仃的他还有别的选择吗?
可小杨此时此刻眼前又浮现出父亲那渴望的眼神,浮现出那眼角的两滴寒泪,不禁又积攒起精神。
他又风风火火起来,他知道自己必须马不停蹄,因为一旦停下来,自己滚烫的血液就会凝滞,自己奋力前行的勇气就会冰封,自己不屈不挠的精神就会崩溃。
一个风雨交加的晚上,小杨踉踉跄跄地走回家。在换湿衣服的时候,屋里静悄悄的,老婆不再给他找干衣服,孩子不再给他端杯热水。可他在打了几个喷嚏之后,依然准备把新探得的材料补充到电脑里。但是电脑再也打不开,桌子上原先那些纸质的材料也被投入火炉中焚成了灰烬。他怔住了,像失去了魂魄的僵尸杵在原地,感到天旋地转。愣怔了一会,他转身去疯狂地扒拉书桌的抽屉,一阵翻天覆地后,哦,谢天谢地——那个保存资料的优盘还在!他长长地舒了口气,他把它揣在怀里,像呵护一个初生的婴孩。他知道是老婆破坏了这一切,可他愤怒之后,又清醒地认识到不该怪罪她,他明白她是为了保护他。平静下来的他不得不低头喟叹:是否真的该放弃了?
可他此时此刻又忆起父亲那渴望的眼神,忆起材料中那些让人揪心和愤慨的人与事,不禁又聚起了精神。
从那以后,他上网去网吧,把珍贵的材料保存到云盘上,优盘里的只是备份。
一晃三年。材料的佐证部分还不是很充分,还有很多人不愿意作证,还有一些单位的内部信息他挖不到,但小杨已经尽最大所能让材料变得更详实更直接更明确了。夜深了,面无表情的他毫无睡意,攥紧优盘,推开窗子,痴痴地望着模糊的远山,挤进窗内的凉风吹动着窗帘来回摆动,也抚弄着他瘦削的面颊,只是这面颊僵硬得如雕塑,不到四十的他两鬓也早生凝霜,左眼完全失明,右眼的视力已降到0.5。
他凭着这些材料开始上访……
又三年,小杨已经白发苍苍,脊驼背佝,一米八的大高个好像倏然缩成了“半截人”,看人的目光也呆滞得如酩酊中的醉汉,步履也迟缓得如耄耋老者在夕阳中徘徊。
那个春雨绵绵的晚上,小杨很晚才回家,屋里空荡荡的,老婆和儿子没有回来,他们的衣柜已经搬空。他知道她娘俩不会再回来了。他把妻子喜欢的卧室整理得干干净净,关好门窗,拉上窗帘,他要让卧室定格在那一刻。他睡在书房里,他已经习惯蜷曲在书房里休息。他低着头在狭小的书房里一圈圈踱步,一只接一只地抽烟,他本来是不抽烟的,可今天却玩命地抽,家中预备招待客人的两包烟被他一晚上全吞噬了。在烟雾的迷蒙中,他抬头看见书桌上的那张全家福,嘴角机械地动了一下。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该“回头是岸”,但他知道现在如果放弃自己的坚持,去恳请她回来,她还会回心转意,因为他明白她一直爱他的才华和人品,只是受不了他的倔强和执拗。他苦痛地思忖:自己也许该向父亲说声对不起了。
可小杨此时此刻又透过朦胧的烟雾看到父亲那渴望的眼神在紧紧地盯着他,看到父亲身后还有一群弱势者瞪着懵懂的眼神也在紧紧盯着他,不禁又重振了精神。
他也明白,老婆孩子的远离让他无后顾之忧了,他可以无所顾忌并全力以赴了。
工作和上访,成了小杨生活的两个支点,他每天都在这两点之间如城际高速列车那样飞速地奔波。邻居们异样的眼神他已经适应,同事们埋怨的叹息他当然理解,亲朋好友的规劝他心存感谢,一次次无果而返的落寞他早已习惯。回到家,一个人躺在床上的时候,困倦得不想睁眼,甚而期盼自己就此永远不要再睁开眼睛。睡梦中,孤独的他想象自己是置于荒漠之中的行者,不知道大漠的终点在哪里,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拼搏的能量,也许蒸腾的大漠明天就会把他晒成一具干尸,也许从身边飞过的砂石会变成一颗炸弹让他瞬间化为灰烬,也许哪天戈壁中悍匪们的铁骑踏碎的不是地上坚硬的砾石,而是他瘦弱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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